庞慧不喜欢黑色衣服。
在成年前,庞慧只穿了两次黑色衣服,一次是祖母死了,另一次是爷爷死了。也许正是这个机会使她头脑中那件黑色的衣服,模糊地等同于死亡。在庞慧个衣柜里只有一件黑色的衣服。不幸的是,今年她已经戴了两次了。有一次,在春天,当她的父亲死于癌症,她回到了她的家乡,与她的母亲葬礼。另一次是的。是今天这个刮着凉风的阴霾秋日,住在草容市的一位远房叔父的葬礼上。庞慧没有见过这位叔父几次,是母亲知道叔父死后,考虑到父亲从前和叔父有些浅薄的交情,便认为应该去吊唁一番,可是母亲又身在老家,不愿仅仅只为了一场葬礼而从十允市跋涉而来,便命令庞慧代为出席。葬礼同所有西南地区的葬礼一样,发挥着这个地区人特有的乐观精神,在一套看似悲戚的流程结束后,一大家子,七八桌人又会和和气气的举杯,热闹的围坐在一起吃一场宴席。这些光景,同春天时父亲的那场葬礼几乎没什么两样,只不过,听说叔父是年纪大了自然衰老死去,也就是俗称的「喜丧」。而父亲在离世之前的小半年里,一直饱受着病痛折磨。这样想来,从一定角度上讲,庞慧认为父亲的离去也算得上是一种解脱,无论对他自己,还是对因父亲生病而心力交瘁操持着家庭的母亲。所以,母亲也能在葬礼上,面对亲戚们或真心或客套的问候,拿出了一幅从今以后,哪怕只剩她一个人也能独自生活好的坚强面孔。「回我的家」叔父的葬礼和席面在庞慧的胡思乱想中很快的结束了,庞慧穿着那身黑色的套装,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。到达一环路附近的车站时,庞慧看了看时间,还不到下午三点,天色暗淡的有些过分,她想起冰箱里没有多少吃食,下车后便顺路拐进附近的一家大型超市。赶上周末,周围的居民都涌进来,超市里放着刺耳的流行歌曲。庞慧拿了个篮子,走到卖冷冻食品的冷柜边,准备买两袋速冻饺子。就在她仔细比对过价格,将一袋相对便宜的某品牌速冻饺子放进篮子时,她感觉身后有人在扯她的衣角。庞慧转过头一看,一个穿着红毛衣的小女孩正站在她后面。小女孩扎着两个毛毛躁躁的麻花小辫,皮肤虽有些黑黄,但五官长得却很精致,看得出来是个美人胚子。特别是那双像洋娃娃似的眼睛,形状优美。「阿......阿姨......」她嘴里喃喃的念着,正抬头看着庞慧笑,露出了缺了一颗门牙的牙床。比起这个,更让庞慧惊讶的是,小女孩的手正在自己的垮包里摸索着。刚才庞慧弯腰拿饺子时,挎包便顺势被胳膊挤到了身体后方,小女孩的手就是那个时候伸进来的。而庞慧感觉到的「有人在扯衣角」,其实,是这个小女孩在翻她的包。惊讶之余,庞慧明白了,这个小女孩可能是个小偷。「小妹妹,你做什么?」庞慧赶紧将包扯回来。她今天背的这个包是敞口的,低头简单翻了一下,没少什么物件。「阿......阿姨......」对面,小女孩还是只断断续续的重复着这两个字。「明天,妈妈不在」小女孩说这话的时候,庞慧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她,从个头上看,她应该不到十岁。庞慧目前在一家私人少儿英语辅导机构工作,对于小孩子的年龄,她差不多一眼就能看出来。可是,庞慧盯着那张正咧嘴笑的小脸,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,但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。「小妹妹,你干嘛呀,你家大人呢?」庞慧问。顺势看了看四周,似乎不见有和她同行的大人。也难怪,若这孩子真是个小偷,就算有大人,此刻被抓个正着,对方也不会出现的。「阿姨......」小女孩还是说着这两个字,愣愣的看着庞慧。 「小妹妹,你认错人了吧......」庞慧说,她想,估计对方就是指望这样蒙混过去,「我不是你阿姨......你快回去,去找你家大人吧。」庞慧只好这样说,毕竟大庭广众的,她也不能真跟一个小孩子计较。这个孩子的父母可真是可恶,利用这么小的孩子来做恶。然而,面对庞慧的「好意」,梳着辫子的红衣小女孩还是一个劲儿的叫她「阿姨」,并且,还伸出小手来拉住了她的胳膊。小女孩很用力的拉着庞慧,简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这导致庞慧居然觉得有些疼痛。本想大力甩开小女孩,可是那疼痛似乎让庞慧清醒了一点。庞慧盯着小女孩的眼睛,突然的就明白,她刚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哪儿了。这个孩子的眼睛里,没有平日在培训机构里见到的那些孩子们眼中的天真神采,反而是麻木空洞。这个孩子......智力好像有问题。这是庞慧下意识的反应。况且,这个小孩除了头发乱一点之外,衣着干净整洁,毛衣和棉裤看上去也用料考究。她很有可能是走丢了。「小妹妹,你叫什么名字?」庞慧弯腰,平视着小女孩。「阿......姨......」小女孩松开了手,用大眼睛盯着庞慧,目光像穿过了庞慧的身体,在看她后面来往的行人。「小妹妹,你家住哪里?」「你爸爸妈妈呢?」「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吗?」庞慧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,小女孩都没有回答,只是像复读机一样,不断的重复着那两个字。接着,小女孩又抓住了庞慧的一支手,像是很不想庞慧离开。但是,她的眼神却始终没有和庞慧产生任何互动,仿佛她沉浸在另一个与现实无关的世界里。她的这一系列反应,让庞慧确信了自己的判断。「最后的礼物」超市服务台边上,一个年轻小伙子正在帮一位年纪大的老婆婆打包什么东西,庞慧牵着那个小女孩走了过去,向小伙子说明原委,请求小伙子帮忙在广播上寻找小女孩的家人。小伙子答应了庞慧的请求,可谁知,小伙子低头看见小女孩之后,居然说:「呀,怎么又是这个小妹妹......」「诶?怎么,你认识她?」庞慧很惊讶。「也不是认识,就是月初的时候,她就走丢过一回,当时,也是另外一个跟您差不多的年轻小姐带过来的......」小伙子解释说,「您可能也发现了......这个孩子她......有些特别。所以我印象很深刻......」小伙子说得很委婉,但庞慧也知道,他是说这个小女孩的智力问题。「这样的话,她应该是住在附近的人了......」庞慧推测说。小伙子点点头,让庞慧稍等,然后打开了超市广播,在广播里形容了一番小女孩的模样,让家属在听到广播后赶快到服务台来。整个过程中,小女孩一直紧紧拉着庞慧的手,她已经没再自言自语的说话,庞慧感觉,比起刚才,小女孩似乎放松了一些。只是,她仍旧空洞的睁着眼睛,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。「小姐,您如果忙的话,就先走吧......」一旁,小伙子好心的说了句,「她妈妈应该很快就会来的。」「没事,我不忙......」庞慧接了一句。或许是出于女性特有的心软,她实在不放心丢小女孩一个人在这。「小姐,您可真善良。」小伙子跟庞慧客套了两句。庞慧没接话,而是问道:「那个......她的妈妈,你上次见过吗?」刚才,在她误以为小女孩是个小偷时,她就想知道这个小女孩的家长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。此刻,虽然还是想知道这个问题,但她的心态却已经改变,多了同情的成分。「见过,是位很有气质的女士......」「很有气质......」这个回答让庞慧稍感诧异。还没来得及想象出来,所谓的「很有气质」究竟是什么模样,就见从收银台的一侧,忙里忙慌的走出来一个女人。女人穿着丝绒的旗袍,外面裹着一件厚重的羊毛披肩,她急忙跑过来时,脚下的同色高跟鞋在地上「咯哒咯哒」的踩出响声。「金陵十三钗」再靠近一点,庞慧看见她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,看样子似乎有些年纪了,但具体是三十多岁,还是四十多岁,却一时无法辨认。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,被旗袍包裹着的身体似乎一丝赘肉都没有,连裙角间露出的小腿都是纤细紧致的。似乎是因为她很瘦,所以脸上的胶原蛋白早已流失,一张方脸带来了些许骨骼感,虽然不显年轻,配合着鲜艳的红唇,却也另有一番风情。在女人的世界中,美分为两种,一种是天生的、造物主赏赐的,带着这种美丽的女人,多会度过令人羡慕的少年和青年时代,在成长过程中体会到这世界的更多善意。而另一种女人,她们的美是后天的,来自于对自己超高的要求和令人敬佩的自律,这种女人通常在年纪大一点,经过些许沉淀后才开始释放魅力。看着这位正迎面而来的女人,庞慧认为,她的美应该是后者。但是不管是哪一种美,在抵挡不住的自然衰老中,能否守住,本质上还是取决于其拥有者所经历的生活。「真是对不起......给你们添麻烦了。」女人走到她们面前,立刻向穿着工作服的小伙子致谢。女人神情急切,但说话时仍不显慌乱,这一点也彰显了良好的教养。「哪里哪里,这是我们该做的......」他们相互客套了几句。不知是不是受到女人的影响,小伙子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一本正经起来。怪不得小伙子会那样形容她。在平常的工作中,庞慧也会和一些富裕的中产阶级主妇打交道,生活在那种阶层的女性,家世和教育背景自不必说,可但凡是遇到有关孩子的事情,她们也不免变得锱铢必较,有时用判若两人,胡搅蛮缠来形容也不为过。这种从头到脚,连头发丝都一丝不苟、仿佛无论如何都能保持住理性的女性,着实不多见。「这位小姐,真的,真的太谢谢您了。」在知道事情的经过后,女人也向庞慧致谢。「没......这没什么,遇到这样的事,谁都会这样做的......」庞慧冲女人笑笑。「敏敏,过来。」说着,女人冲小女孩招手。庞慧这才注意到,小女孩悄悄躲到了自己身后。
copyright www.qqlingdiw.cn
女人叫了小女孩几声,可小女孩还是没有任何回应,反而显得有些抗拒。这一幕让女人脸上出现了微妙的僵硬,但很快一闪而过。女人蹲了下来,轻声对小女孩呼唤道:「敏敏......到妈妈这来......」「敏敏,咱们回家好不好......」「敏敏......」女人又叫了好几声,庞慧终于听见小女孩有了回应。「妈......妈,妈妈......」小女孩似乎是终于认出了她。晃晃悠悠的朝她走了过去。女人将小女孩搂在怀里,拍了拍小女孩的后背。「乖,敏敏乖,没事了,妈妈在。」她做这些的时候,庞慧看见她的眼眶稍显湿润。或许,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难,这位看上去如此优雅的母亲背后,也或许有着一个悲戚的故事。女人站起身来,用手牵着小女孩,再次向庞慧致谢。「那个......她......」庞慧有些好奇小女孩究竟是怎么回事,但话说出口,又觉得有些冒犯。「是......自闭症。」女人主动的说了出来,「在她两岁多时,我和她爸爸就发现了,她一直不会说话,反应也比别的孩子慢......带到医院一检查,就......」庞慧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小女孩,即便跟在妈妈身边,她也显得怯生生的,愣愣的。庞慧知道自闭症儿童大多都伴有语言障碍和智力低下的问题,看着小女孩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,庞慧感觉很是惋惜。「要不,我们互留一个联系方式吧,等我有空了,再好好谢您。」最后,女人提出这个建议。「不,不用了,真的......这只是随手之劳。」庞慧想,毕竟这只是一件小事,接受她不知道是什么形式的感谢,反而让整件事变得尴尬。「那好吧,既然这样,我也不勉强您。」还好,对方也顺着她的话茬接了下去。最后,女人向庞慧和小伙子道别,牵着小女孩往超市的出口方向去。她们快要走到出口时,小女孩还回头来看了一眼庞慧,但她的那双眼睛,似乎并没有聚焦的功能,庞慧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看自己。「明天,妈妈不在」在那之后,庞慧没有再想起过这件事情。时间过得很快,转眼就到了冬天,庞慧一边在少儿英语辅机构工作,一边计划着,谋求一份福利和待遇更好的工作。因为父亲的癌症,家里欠了不少钱,家中又只有她一个女儿,还债的重担自然落到她头上。现在工作的这个机构工资只能算中等,若自己生活勉强倒够,可有这一身债务,是万万不行的。庞慧把目光瞄准到了草容市的几所私立中学上,听说私立中学的待遇高,若只做教职工作的话,时间也有富余,寒暑假还可以做点别的兼职。加上她本来就是师范专业的学生,当初也是因为没能考上公立的学校,才去了培训机构上班。某个周末的早晨,吃完早饭的庞慧正在电脑上编写简历。写简历也是一件费脑子的事情,很快她便有些累了,打了个哈欠。独居的人都喜欢屋里有些声响,电视机被她顺手打开,正巧是草容市本地的新闻台。一则新闻引起了庞慧的注意:「帛工区一 10 岁女孩小区内坠楼身亡。」电视机里的旁白正说道:「12 月 7 日凌晨三点,草容市帛工区 b 小区内发生坠楼事件。据小区住户称,事件发生时,大约是凌晨三点,当时听见一声巨响,下楼查看时,发现一小女孩已无生命体征,目前,救护人员已将其带离现场。画面中接着出现了一些救护车和担架的画面,看天色,像是黎明时拍摄的。镜头切到了一位有些年纪的大叔身上,字幕打出了「b 小区住户」几个字。「当时啊,我正在家里睡觉呢,我们家楼层矮,住三楼,突然听见一声巨响,把我给弄醒了,我还以为是我做梦听错了,结果不止我,我老婆,儿子都吓醒了,我们觉得不对劲儿,就一家人穿好了衣服,下楼去看,就看见那个小女孩躺在地上,路灯照着她,哎呀,那个画面可惨了。不一会儿,邻居们好像也听见了动静,大家都下来了......」画面又切换到了小区楼下的空地上,不过已经是白天的场景,庞慧看见那块地上拉着黄色的警戒线。旁白继续说:「据悉,坠楼的小女孩今年十岁,患有自闭症,事发当晚正独自在家,据女孩母亲说,她极有可能是失足掉落......具体情况尚不明,警方已介入调查,事件的后续,本台也会跟进报道......」这则新闻让庞慧一惊。帛工区、b 小区、十岁的坠楼小女孩、患有自闭症......这些信息,都让庞慧想到了两个月前,在超市见过的那对母女。没错,b 小区就在自己住的这个小区附近,十岁的小女孩固然很多,可是,患有自闭症这一条......庞慧有些后悔,先前没有同那位母亲交换联系方式。希望不是她,不是那个孩子,庞慧只有在心里这样祈祷着。「明天,妈妈不在」又过了两天,庞慧发出去的几封简历有了结果,城南 a 中学的分校通知她去面试。既然要面试,庞慧想到,得穿得正式一点。庞慧打开衣柜,看见了那套黑色的套装,如果说正式的话,没有什么衣服比得过黑色套装。不过,看见这套衣服,庞慧又不禁想到那个有自闭症的孩子。一阵叹息。算了,终归是别人的人生,她也管不着。庞慧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这些有的没的。上次穿过这套衣服后,不知是不是潜意识里对它的厌恶,庞慧连洗都没有洗,便直接挂回了衣柜。此刻,她将套装从衣架上取下,准备拿到阳台清洗一遍。在放入洗衣机的前一刻,她习惯性的掏了掏衣服的口袋。这一掏,却从上衣右侧的兜里掏出来一张,折叠的十分整齐的纸片。庞慧觉得有些奇怪,什么时候有的这种东西?明明上一次穿这件衣服的时候,她只去了叔父的葬礼,回来后去了趟超市,在那里遇见那个小女孩......对,是小女孩。当时,庞慧明显感觉有人在拉扯她的衣角,她转过身来,才看到小女孩在翻她的包。或许,就是小女孩塞进来的纸条......庞慧想到这里,下意识翻开那张折叠的纸片。这一看,她立刻瞪大了眼睛。只见纸片上歪歪扭扭的用铅笔写着三个汉字:「救救我。」 本文来自东方前沿网
>>>>完整章节全文在线阅读 <<<< 本文来自东方前沿网